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◆ 《時絮》伍

◆ 現代校園路線

 

最光陰和綺羅生在一起也有五年了,離開了限制重重的中學,兩人原本說好照自己想要的科系規畫就好,結果繼綺羅生之後,最光陰也意外被同一所大學錄取,後來便搬離了老家,與綺羅生共租一套客房。他們把與彼此的相處時間留在日落後,白天便專心投入各自的領域,最光陰時常穿梭在不同球場上,綺羅生則從拿著單眼相機到各地練習攝影,到如今僅帶著素描本,以筆代替快門。

校中建築設計刻意仿古,搭配傳統林園與亭臺花榭,讓整個綠意盎然的校園添上一抹文化氣息。最光陰起初也感覺身臨古代,可是時間一久,再不凡的場景亦會淪為理所當然,令他佩服的是,綺羅生很少離開校園寫生,頂多兩人出遊時會停下撇幾筆,其餘的作品多半來自日常生活。

「同樣的事物,會在清晨與黃昏、烈日與落雪下顯現不同的樣貌。」綺羅生曾對他道。書櫃上那排專放作品的空間,也逐漸被填滿。

 

 

萬物被暑氣悶成無聲,枝葉繁密的榕樹林群下,連接三個系院的木造迴廊環抱著一座籃球場,迴廊中央的圓型涼亭替休憩人阻擋了驕陽如火,徐風微涼。攸關生死的報告結束後,鬆了好大口氣的最光陰與朋友們在球場揮灑汗水,綺羅生就待在涼亭中讀他的雜誌。

饒是再不怕曬的體質,傍晚的陽光仍在肌膚上渡一層難以忍受的灼熱,眾人打了幾輪後決定散場休息。最光陰喘氣跑回涼亭,卻不見綺羅生蹤影,兩人的背包還放在原本的位子上,一旁整齊疊著黑色素描本和放著畫具的小盒子。

「綺羅生去買個東西,等一下回來。」不遠處,綺羅生的同學也是喜愛在涼亭閱讀的常客,他一看到最光陰便想起綺羅生的交代,趕緊提醒。

雖然有認識的人幫忙看著,但還是得把東西收好吧。最光陰一邊動手將東西放到綺羅生的包中,一邊開始煩惱起待會兒的晚餐。素描本意外沉重,一個手滑,響亮的聲音聲傳入耳中,素描本早已和石磚結結實實接吻,最光陰心一驚,然而現在挽救也來不及了,只得向綺羅生好好道歉。

他彎下腰,無意瞥了眼攤開的紙面,不看還好,一看差點整個人栽到地上。不可置信地撿起素描本,欲翻頁的手在隱私與好奇心之間來回猶疑,最終還是帶著顫抖向後翻閱。

綺羅生,這就是你後來不給我看作品的緣故嗎?最光陰每翻一頁,心臟就鼓動一次,跳動聲不斷放大,蓋過了周圍的蟬噪嗡鳴。素描本裡除了建築、動物、雲層這些習以為常的題材,其餘的部分他難以言喻自己的感覺……在圖書館戴著耳機自習、課堂中撐著下巴坐筆記、聽著無聊演講聽到打瞌睡,甚至前兩週心血來潮站在海港邊指著夕陽,或精緻或隨興,這些主角全是自己。當翻到最後一張圖,最光陰也明白了為什麼偶爾從球場瞄來,綺羅生的視線永遠都與他交會,還以為他對籃球有點興趣。結果連球場上的一舉一動,竟也被他盡收筆下。

「你欠我好多模特兒的費用啊。」最光陰嘴角微揚。

 

 

綺羅生提著兩瓶冷泡茶回來時,最光陰坐在涼亭內,琥珀色雙瞳放空地眺望無人的球場,不知出神想些什麼。他緩緩走近,將瓶身輕輕貼在最光陰臉上。

「不舒服嗎?」

最光陰搖頭,轉開瓶蓋猛灌一口後,站了起來。

「走吧。」

綺羅生亦提起背包,忽然想到原本放在一旁的東西,眉頭幾不可察一跳。

「我的畫本呢?你收起來了?」

「嗯,不過剛才不小心摔到了,抱歉。」最光陰坦言。

綺羅生見他神態自然,暗自鬆了口氣。

「無事。倒是你,臉這麼紅,難不成中暑了?」綺羅生伸手碰觸最光陰的額頭,卻被他閃身避開。

「咳咳,我也沒事。」

「……」欲蓋彌彰,他會相信才怪。

 

 

 

 

那時正準備迎接大學後的第一次期末考,兩人一有空閒便攜手奔向圖書館自習,浸泡在各系考生共同凝起的嚴肅氛圍中,念書效率極高。

持續了約莫一兩週,最光陰先考完了所有科目,卻還是陪著綺羅生進了圖書館,準備最後一門課的報告。當綺羅生抱著兩本參考書回座位上時,坐在對面的最光陰不知已入睡多久。灰褐馬尾鋪在肩上,背脊平穩地起伏,清風帶來安眠曲般枝葉窸窣的摩擦聲,橘黃的斑駁光影宛如搖籃,溫柔地環抱著少年。

綺羅生生平第一次如此急迫想要留下一個畫面,用手機不停調整角度,再快速瀏覽每一張,直到點下了最後一個刪除鍵,竟沒留下任何滿意的照片。眼看夕陽就要淡去,他把明日的考試拋於腦後,不確定地拿起鉛筆,沙沙沙地在筆記本上刻劃出少年的輪廓。

沒有成功。

已五六年不曾畫畫,靠著高中所習的短暫技巧,速度與表現皆慘不忍睹,然而,綺羅生盯著手中的半成品,方才知道自己與最光陰在一起後究竟都忽略了什麼。不甘於光陰流逝的綺羅生,上大學後用打工存的錢買了單眼,試圖捕捉驚心動魄的每一瞬。自以為攝影技術的進步,能讓累積更多回憶,但這短短幾分鐘,令綺羅生重新思考。

他的世界充斥著像這樣無數的美好,過了就是過了。花開後必經凋零,美好緊接是逝去,他不斷想用鏡頭留下這些東西,從未以自己的雙眼深刻描摹。饒是用指尖撫過無數次的少年臉龐,綺羅生卻也在匆忙的速寫中,發覺他的遙遠與陌生。隔著螢幕,什麼都看不清。

後來那台單眼被束之高閣,等最光陰察覺時,綺羅生已很少外出到其他城市拍照。比起照片,他更想用身體去映證這一刻,固然無法原樣重現,卻能畫下那些透過螢幕看不見的事物。

「你退出攝影社了?」最光陰退下網球場,邊擦汗邊看向綺羅生手上的素描本。

「嗯。」綺羅生微笑闔上,無須多言。

 

 

夏至.完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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