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◆ 《時絮》柒

 

重陽佳節,當與親朋手足踏青賞菊,品酒共歡,九千勝對眾人結群登山遊玩之事不甚在乎。古詩曾道「遙知兄弟登高處,插遍茱萸少一人」,然而他未有手足,也未有足以稱上兄弟之至交。於是乎,九月九日無人可憶。

微笑婉拒了同桌俠客的邀酒,九千勝搖著扇子起身,說是要去散散步。設宴的主人舉杯要九千勝早點回來,待會兒還有螃蟹可吃。九千勝頷首告辭,卻不打算再回到這裡。

這座山林並非九千勝熟悉的地域,但遠離那嘈雜的聚會,對九千勝的耳目來說,皆是大大的解放。見了哪條小路順眼便走向哪,滿林的枯葉不斷倒退,道路已不時揚起黃沙。看來這通向城鎮的另一邊。九千勝想著,繼續向前行走半晌,此路的終點是一片漫天飛舞的枯枝與塵土,詭異的是,在這荒郊野嶺,竟有人站在那裡。灰褐色的長髮隨風揚起,布料上的格紋有別於平民的布衣,風格獨特,腰間還繫著一把長刀,這人的身分不言而喻。

「嗯?」那名俠客忽地回過頭,一張白皙的年輕面孔映入眼簾,褐瞳帶著毫無掩飾的澄澈,整個人的氣息與「江湖」二字相差甚遠。九千勝凝聚措辭之時,對方已搶先一步開口。

「你是九千勝。」

他認得自己。

「吾是。」九千勝揚眉道。

塵風颯颯間,只見少年抽出長刀,果斷直指九千勝。後者瞟了眼刀面,累積了不少戰痕,但在刀神面前,少年的經歷卻遠遠不夠。

「相殺吧。」少年啟唇。

若在平日,九千勝還是會佩服初生之犢的勇敢而舉刀赴會,但不湊巧地,今日他的耐性已被先前的宴席消磨差不多。所以九千勝白扇一敞,彷彿身在鳥語花香的庭院般,悠閒搖扇道:

「相殺要有愛才精彩,讓我們先建立相殺的基礎吧。」

「……」剛才是他聽走耳嗎?

刀神的個性怎麼如此輕浮?他蹙起細眉,明亮的雙瞳直勾勾盯著九千勝,對方迎來的笑容毫無破綻,可是,太過完美理想的事物,往往是最不真實的。做好挑戰準備的少年頓時手足無措,復來回談話幾句後,名動武林的刀神形象更轟然瓦解。

少年只好歛起鋒芒。

九千勝以為這樣的對話背後所代表的意思應該很明顯了,從少年稚嫩無掩飾的表情看來,他確實也明白那些話僅為兒戲。沒想到,少年沉思了半晌,再度開口竟是這樣一句話。

「這樣就能挑戰你嗎?」

一瞬的停頓。

好個……大咧咧的挑戰。九千勝勾唇。這名少年或許有點意思。

「沒錯。想挑戰吾的人太多,吾早已厭倦普通的較量。」

聞言,少年點點頭。

「好。」

九千勝理應對這樣的不察顏色感到排斥,但在那個當下,他竟不憤怒,反倒笑意更深。

「讓我們開始最基本的認識吧,你的名字是?」

「最光陰。」

 

 

 

當初,九千勝的確添了幾分玩笑在內,可當他們結伴同行幾週後,一向冷靜自持的刀神卻開始動搖。這個少年──也就是自稱最光陰的刀客,彷彿真的只是想找他決鬥而已。發現是自己一時大爺脾氣所釀成的糗態,九千勝立刻向最光陰提出決鬥的邀請。

「你不是說要先培養感情,打起來才精彩嗎?」最光陰從麵碗中抬起頭。

「這些日子下來,吾觀察你之刀法武學確實有幾分實力,沒必要浪費時間。」九千勝捧起茶杯邊啜邊道。

「可是吾後來覺得這句話說得很對,不精采的對決毫無意義。」

「這麼久沒回去,你的家人不會擔心嗎?」

「沒打敗你之前,吾是不會逃跑的。」最光陰警覺到九千勝語氣中的趕人意味,忽然變得異常執著。

「最光陰……」

說服未果。這大概是九千勝人生中少有的挫敗。

當九千勝得知最光陰才十九歲,還是第一次來到苦境,就直接刪去了走人的選項。因自己魯莽戲弄了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孩子,出於地主之誼與賠罪之心,至少也得指引最光陰去一個比較沒這麼混亂的地域。若是想精進刀法,九千勝不乏一些好去處,但是少年再也沒那麼好糊弄,說什麼都不肯退步。

江湖的輪轉永遠疾步如飛,九千勝經歷過太多,他明白少年於他,不過是人生中偶爾留下的雪泥鴻爪。只是最終,九千勝依然低估了緣分的力量。兩人個性大相逕庭,但在許多見解上意外地有志一同,刀鋒共對敵人時,更時常顯露出絕佳的默契。原本秉持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九千勝,也逐漸放開心胸,在不知不覺間,已與少年成為無話不談的莫逆之交,兩人就這樣相伴度過了四個季節。

滿家滿戶擺滿黃燦菊花,又是重陽即將到來之時,城鎮內已洋溢著喜慶的氣息,再待上幾日便能游賞大街的活動。九千勝拒絕了所有的宴請,畢竟團聚之日,與自己所期望之人相聚才有意義。

最光陰也是第一次認真適應苦境的節日,他依照九千勝指示買來幾株結了朱紅果實的枝枒,放在織著繁複花紋的布袋中,一人配戴一個,辟惡除病,接著兩人便上山欣賞野菊。和以往沒什麼不同的熟悉林間,卻因身邊所伴之人,連帶所有的山色水澤都在這一刻明媚了起來。凝視石階上少年的背影,悠悠走在後頭的九千勝,不禁欣慰一笑。

重陽有人可憶,挺好。

 

重陽.完

 

※《時絮》正篇結束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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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羽穗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